那夜我們於星空下起誓，從今以後，成為彼此永不褪色的月，永不凋零的星。

 

 

☆

 

十月的沖繩天氣已經相對穩定，不再像九月盛夏那般燥熱難耐了。但與東京相比，這裡的白日依舊會讓人感到暑氣蒸騰，畢竟國內已經逐漸走入紅艷的深秋，只有這裡還獨自延續著未完的夏。

 

與因為工作關係而到過沖繩好幾次的四葉環不同，平常被工作及各項瑣事壓得團團轉的猫田てい第一次來到這裡。記得那時才剛踏出機場，以往只在與戀人視訊時能窺見的、屬於沖繩的一角頓時在眼前鋪開，海濤聲伴著熱氣攀附上她的身子，鳥與蟲類的鳴叫聲躲藏在色彩斑斕的花叢間迴響，就連遠方海線上載浮載沉的船隻都能讓她覺得激動，反射性就握住身旁戀人的手，然後被對方小小的笑話了一番。

 

但這些全都是昨天的事了，此刻的她坐在梳妝台前，是手機的訊息通知聲拉回她飄遠的思緒。打開一看，傳訊來的人是ミカ，她說她跟所有人都剛下飛機準備往飯店去，接著下面還附了張圖，是偷拍，相片裡有一行人拖著行李箱往前走的背影。

 

注意到好幾個人的穿著都相當符合沖繩民情，她在心裡偷偷笑了一下，想著大概與其中的在地人脫不了關係。後來她回覆了幾句大家有平安到達就好，兩人又互相再確認了一次地址，猫田てい這才將屏幕按掉。當畫面轉為黑色時，透過反射，她能看見自己那緊張與期待混雜在一起的表情。

 

「在緊張嗎？」

 

抬頭與鏡中的人對上視線，聲音來源是一旁幫忙化妝的姐姐，之前有詢問過幾句，對方比她大五歲，結婚了，現在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。

 

猫田てい老實的點點頭，她甚至從昨晚開始就睡不好。

 

「果然。我工作到現在，就沒遇過一個不緊張的。」對方輕笑了幾聲，而後拍拍她的肩膀——手心傳來的溫度很暖，像要使她放鬆，「但這也不是一件壞事，對嗎？畢竟這代表妳在乎這件事，現在才會因為它的到來而緊張。」

 

愣了愣，猫田てい試著去思考了一陣後才發覺，那大概，或許，是這樣沒錯。

 

十指侷促的交扣在一起，她想起這幾個月以來她與那人共同計劃時的瑣事，從挑選場地、行程規劃、來客名單、甚至是禮服設計……等等，任何為了今天所到來的一切，即使某些地方並不擅長，可她仍親力親為，參與其中。

 

只因為她希望，這個重新定位他們身份的重要日子，能夠完滿度過。

 

望向鏡中的自己，猫田てい暗自深呼吸了幾次，閉上眼、又睜開。隨著心跳逐漸變得平靜，她轉頭朝對方拉起嘴角，那淡淡一抹笑意宛若此刻奔過沖繩的清風徐徐，化妝師姐姐見了，便彎下身來，柔和地在她臉上留下最後一道點綴星星的色彩。

 

「時間差不多了。」她說。

 

與此同時，叩叩敲門聲響起，迴盪在室內似金色的鐘聲敲響。對方替她過去將門拉開，穿著正裝出現在後頭的身影她太過熟悉，是從出生到現在，與另一位長髮女子一直照顧她、陪伴她、給她愛的人。對方走了進來，和藹的目光一如既往藏在鏡片後，看見她的模樣，眼神裡頓時多了幾分激動與滿滿的不捨。

 

於是彷彿半認真、半開玩笑的，對方還刻意俯下身，煞有其事的問她：「てい，妳真的確定嗎？現在反悔也沒關係，爸爸立刻帶妳跑回東京，那傢伙追也追不上的。」

 

這話說得不算小聲，室內所有人都不免被此番言論逗笑，就連猫田てい也不例外。可即使如此，她仍拉上男人的手，含著笑音肯定的告訴對方：「嗯，我確定。」

 

☆

 

 

當我們一起在封面署了名，這便是只屬於我們的故事。

 

 

☆

 

時間已經走到下午的四點過半，坐落於沖繩海邊的玻璃教堂如海面般反射著夕色的粼粼波光，按相同距離擺放的百合花香與充盈室內的食物香氣交雜在一起，同時還有明顯到不可忽視的甜點氣味，三者相互構成了婚禮上香味的基調。

 

可比起一般嚴肅隆重的婚禮，此時的氛圍似乎更接近於派對，熱鬧的談笑音不絕於耳。放眼望去，與主角兩人相關的親朋好友都來了，如I7、T3、R2、Z4，各家經紀人，小鳥遊社長與胡桃ミカ，以及最重要的雙方親人。若真正數起來人數或許不多，但所有人都知道，彼此都是對他們來說，於今日不可或缺的人。

 

端著瓷白的小盤子，上頭裝著幾塊色彩鮮艷的甜食，不能確定究竟是出於てい家的甜點店或是三月一織的手，但反正都讓七瀨陸吃了好幾輪。他朝逢坂壮五走過去，開口詢問的同時，對方也正在與食物奮戰：「壮五さん，你待會是不是要幫忙典禮伴奏？」

 

「嗯？嗯。」突然被搭話讓逢坂壮五有些反應不過來，他迅速把食物嚥下去，緩了陣，這才朝對方點點頭。將視線移往前方的白鋼琴逗留後再拉回來，他扯開笑容多補了句：「畢竟是環くん的婚禮，那我說什麼都要做些事才行，誰叫他是我最重要的夥伴。」

 

「喔——」

 

拖著長音調侃了幾句不愧是MEZZO"的情誼惹得對方臉燥，七瀨陸笑了幾聲，也沒打算真的要一直鬧下去，便道：「但不知道典禮什麼時候開始，要是再不快點，我看有些人就要醉了……」

 

兩人同時看向不遠處已經開始拼酒的幾個成人們，七瀨陸在心底受不了的大喊：你們幾個，就算酒不用錢，但這好歹也是人家的婚禮！

 

大概也和對方有同樣想法，逢坂壮五無奈的乾笑了幾聲：「應該快了，負責人那邊跟我說等證婚的神父上台差不多就要開始了，到時候我再過去……啊，說人人到。」

 

遠遠望去，台上年邁的神父一襲白袍，金色十字架垂在胸前，正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晃蕩。逢坂壮五見了，立刻放下手中的事物朝鋼琴走去，他的皮鞋敲在地板上，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
 

再後來，整個室內隨著燈光一盞一盞漸暗，徒留一道打在門口的光，亮眼如白晝。眾人不約而同停下手邊的動作朝入口望去，逢坂壮五的手指便在這時撫上琴鍵，微微使力、下壓。

 

大門被推開，故事即將翻到新的一頁。

 

☆

 

 

萬人竄動，而我只望進妳眼底。

 

 

☆

 

她聽見悠揚的琴聲。

 

整座教堂在此刻彷彿是一個偌大的，被掀開盒蓋、轉動把手的音樂盒，圓筒上的突刺撞上音梳，流洩出一地奶油與蜂蜜。那些甜而不膩的音符隨著旋律被緩緩奏出，落入被午後暖陽溫好的熱牛奶裡輕輕攪拌著，湯匙敲擊杯壁的聲音一點一滴，眨眼間，便化作滿室掌聲。

 

挽著身旁父親的手，猫田てい踏著對方的步伐，緩步走上那條通往未來的紅毯。數千朵紅玫瑰的顏色在腳下鋪開，不知是緊張抑或是聚集於身上的光太亮，她幾乎看不清前方。

 

可是她知道，她就是知道——他就在那裡。那人不會離開、不會遠去，他永遠都會站在原地，等自己一步一步朝他靠近。

 

後髮被編成兩條辮子於中心點交會、盤於後方，藍白色的滿天星花瓣點綴其中，下方接了一條長長的頭紗，於身後如銀河般傾瀉散開。小小的星球與點點繁星相繞，成了妝點在上的頸飾與耳飾，猫田てい用指尖輕拉自己薄紗質的裙襬，數顆隱密而璀璨的星光躲藏於白霧，燈光如同鍍了一層銀輝似的落在她身上，襯得整個人都閃閃發亮，星雲曉霧。

 

明明是一段不長的距離，她卻感覺自己走了好久好久。一直到腳步在台階前站定，身旁的父親終於依依不捨的拾起她的手，向前交付。

 

當肌膚碰到那溫暖的掌心，猫田てい這才愣愣的抬起頭。方才一路上那些由無數事物交織的混雜思緒：充斥內心的緊張感也好、不可置信也罷，眾人含笑的目光、真摯祝福、擂鼓似的心跳聲、濃郁甜蜜的琴聲……一切的一切，都在觸及他視線的那瞬間，全數靜止。

 

 

——寂靜到好似，本就是單獨為了他一人，才生出整個宇宙。

 

 

站在面前的四葉環今日將略長的髮於後頭紮了俐落的小馬尾，他穿著一身體裁合宜的西裝，是同他眼眸中如晴空般的淡藍色，在注視著她的目光下，顯得那樣溫潤、又專注。

 

動手將她牽上台，四葉環讓戀人在自己面前站定，眼睫下繞了一絲淡淡的光。『妳很美。』在台下眾人視線的死角裡，猫田てい看見他對自己無聲的說了這麼一句。

 

而猫田てい卻只能定定的望向他，臉上紅暈同天際線蔓延，無法說出任何一個字。四葉環被她的反應逗笑，便小聲又快速地道：「我在這裡啊，妳不用緊張。」

 

那樣神奇的，像一道立即生效的魔法或咒語，也或許是對方在她心中本就是個能夠心安的存在。僅僅一句話，居然真的能夠讓猫田てい感覺到自己躁動的心正逐漸平靜下來。

 

這時，四葉環身邊出現另一道身影，是穿著淺黃色小禮服的理。對方含著笑意拉起自家哥哥另一隻空落的手，也學著大人那樣慎重的交到她手上。此時他們的雙手全都交握在一起，像橋樑，像結，像繫緊的緞帶，分不開、拆不散，也不斷裂。不曾鬆開。

 

「我這個哥哥，以後就拜託妳了。」理仰頭對她說，「他一直是我最好的哥哥，所以請妳連同我的份一起，往後的日子都陪伴在他身邊，讓他知道他不再是一個人啦。」

 

如同方才父親將自己交給了四葉環，面前的女孩同樣將她最重要的親人託付給自己。用力朝理點點頭，猫田てい鬆了眉眼和她一起笑著，兩人一起做了一個彼此的小約定。

 

將新人送上了台，再請所有人都歸位後，典禮仍要繼續，他們轉身背對眾人，在兩人面前的是面容慈祥的神父。即將踏入夜暮時分的島嶼散盡最後一份浪漫，太陽漸漸沉入依偎在天空的雲海，悄悄將白雲染成鮮豔的粉與溫暖的橘，四散的星子被鳥群細膩的縫了進去，在隱隱綽綽間，帶來遠方天幕的光亮。而地與海的分線也終於在此刻變得模糊，世界柔軟地合而為一，暮靄翻動、綺夢迷離、星辰湖海，那些懸掛在漫漫長夜裡的朝思暮想，終將盼來一道曙光。

 

佇立在潔白的十字架下，神父率先望向面前的藍髮男子。當他開口時，發出的聲音聽起來低沉又磁性，宛若正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謠，亙古而長遠：「請問你是否願意娶這個女人，愛她、忠誠於她，無論她貧困、患病或者殘疾，直至死亡——你願意嗎？」

 

「我願意。」

 

幾乎是沒有停頓的給了答案。四葉環的語氣堅決又果斷，那直率的眼神、慎重的字句，猫田てい感覺自己的手被他握得更緊了。

 

點點頭，長者的目光接著慢慢平移，轉向了她。他同樣張口，詢問出聲：「請問妳是否願意嫁給這個男人，愛他、忠誠於他，無論他貧困、患病或者殘疾，直至死亡——妳願意嗎？」

 

 

她願意嗎？

 

 

這道問題宛若宇宙定律，永遠只會導向一個正解。猫田てい想，這一生中，大概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讓她願意在那座小公園裡佇足，願意一整天都心神不寧戰戰兢兢，只為了期待他收到手作布丁時的反應。

 

同樣的，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如此輕易去牽動她所有的喜怒哀樂，會在每一個陷落悲傷的日夜裡，那樣無私的去陪伴她、保護她、給她全心全意毫不吝嗇的愛。而她也清楚明白自己不會再與第二個人這樣從青澀走向成熟，她只和他一起奔跑、一起成長、一起談話觸手可及的未來、一起將彼此放在最靠近心臟的位置。

 

當茫茫夜空已被點亮，那從今往後便再沒有任何一人，能夠成為她的星星。

 

 

「我願意。」

 

 

所以，她願意。

 

她願意向這個人交付她的一生。

 

聽見兩人的回答，神父漾出了一抹和藹的笑意。此刻他露出的眼神不單單是神聖莊嚴的證婚者，反倒更像是長輩對晚輩、神對祂的子民，他的聲音不大，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得清：「那麼我宣布，從今日起，在天父的見證下，你們將正式結為夫妻，共結連理。」

 

語落的瞬間，來自眾人的掌聲頓時響滿整座教堂，祝賀的樂曲奏了一曲又一曲，於室內蔓延流淌。他們重新面對彼此，四葉環認真注視著她的眼神澄澈得像能把整個人盛進去的水面，又或是晶亮閃爍的、只出現在深沉冬夜裡的星。

 

在交換戒指前，他再一次伸出小指來勾上她的，越單純的約定有著越不可撼動的力量。四葉環用指腹蹭了幾下她的手，笑著說：「てい現在，一定覺得一切都像作夢一樣。」

 

「たま怎麼知道？」被一語道破，她微微睜大了眼。

 

「那當然了。」壓彎了雙眸，四葉環邊說邊拿出戒指，「畢竟，我是妳的丈夫啊。」

 

聽見這句話，猫田てい才霎時有了些微的實感，原來兩人的關係真的從今日開始換了一種方式被定義。稱呼如冬日柴火般烙在她的心口發燙，滿漲的情感充斥了內心，愛戀挾著黃昏淹沒了遠方橘色大地。

 

帶有承諾的指環被溫柔且慎重的推進無名指裡，那是半圈的藍與白交錯，湛藍之海、寂靜之夜，一道純白的光軌，刻劃出星星下墜的痕跡。經歷了漫長且游離不定的旅行，迷惘的路途走向終點，迎來宣告永恆的歸宿。

 

兩人的身影彼此湊近了，他們閉上眼在海濤的祝福聲下接吻，繾綣了整片顫動的彩霞。那真摯的誓言，無畏的愛，做了長達十一個春夏秋冬的夢，終於在今日實現。

 

甫分離時四葉環仍有些依依不捨，猫田てい紅著臉用手輕輕推拒，這才將人制止。儀式走到這裡總算完滿落幕，當她正想與對方一起走下台時，四葉環卻停留在原地，拉住了她的手。

 

「再等等。」

 

說完，四葉環側頭，朝坐在鋼琴前的逢坂壮五使了眼色，對方接到訊號，便將手指重新落於琴鍵上。

 

朝對方投去不解的眼神，猫田てい甚至還來不及開口，便聽見原本緩慢而輕柔的旋律，驟然轉變為富含節奏感的樂曲。緊接著台下不知是誰先開始彎身向誰邀約，很快的，一對、兩對……所有人都在舞池中找到了自己的舞伴，他們雙雙搭上彼此的肩膀與手臂，興致高昂的踏著旋律起舞。在歡笑與談笑聲間，典禮頓時成了一場盛大的舞會。

 

突如其來的流程讓猫田てい還有些反應不過來，可面前的四葉環卻也隨之躬身，掌心朝上，柔聲的向她提出邀約：「請問我有這個榮幸，和我的妻子一起跳一支舞嗎？」

 

浮空的指尖在上頭顫顫瑟縮著，猫田てい眨了幾次眼，慌張的搖了搖頭，就連說出來的話也變得結結巴巴：「可是我，那個、我不會……」

 

「沒有關係。」含著笑意將她的手直接包裹進掌心，四葉環將另一手搭到她的側腰上，而後輕輕朝自己拉近：「跳不好也沒關係，畢竟舞蹈是自由的。」

 

而吻同樣也是自由的，愛意也是。柔軟的唇瓣再次於無人知曉的角落相遇，四葉環拉著她起舞、轉圈，偶爾被對方踩到了幾腳也不在意，繼續笑鬧著引領步伐。這樣來回幾次，猫田てい終於被他逗得輕鬆了起來，她望進對方湛藍的眼眸裡笑得嫣然，潔白的裙舞飛揚，在空中劃了半圈美好的弧度。

 

沖繩的海由琉璃般的藍與翡翠般的綠所堆砌，層層疊疊、由遠而近，彷彿誰拿著雕刻刀沿著海浪的紋路打磨，逐漸構成令人屏息的美麗。垂吊在上頭的星星燈飾接連亮起，天與海連成燦爛一線，一旁擺放著百合的花盆下，並列著他們兩人的名字。

 

 

那自然、純潔、永恆的愛。我們將彼此攜手，共度餘生。

 

 

「所以てい要告訴我了嗎？」

 

隨著舞曲即將落幕，四葉環偷偷湊來她耳邊，小聲說：「婚禮選擇辦在今天的秘密。」

 

「啊，這個啊……」猫田てい偏頭，輕輕笑了幾聲。

 

不是相遇日期，也不是交往紀念日，那十二年前的今天究竟是什麼日子呢？

 

 

我想，等到漫長未來的某一天，我再細細地說給你聽吧。